人如何去面對真實的自己? 又如何看待他者加諸自己的目光?《月亮喜歡藍》(Moonlight)的光影魅力,在於人的臉容、人的身體。通過特寫的鏡頭,通過看與被看的互動,一個人物散發著獨一無二的氣質光芒,在於眼神,在於表情,在於肢體動作,是為人體美學的藝術。《月亮喜歡藍》突出「觀看」的重要性,首先減低了對台詞、對白的倚賴,主角不善辭令,經常欲言又止,觀眾要了解其想法,必先通過影像,以其身體語言來作溝通,而非口述。


《月亮喜歡藍》先有自己看自己的意味。Chiron首先為創作者的自我鏡像/形象投射,於是電影如同自傳的個人成長紀錄;其改編舞台劇的文本再延展的本質,如同編導找來三位不同的演員去演不同部分的自己,是以他人身體作自我的畫像,故事從 Little 到 Black則自是一趟自我身份探索/發掘的旅程。如同海報三張臉合在一起的暗示,三個身份,三個名字,三個狀態,合起來就是完全的自我。他墮入愛河的激情,是緊握浮沙的拳頭;他被背叛的憤怒,是滿佈水滴的臉龐;到故人重逢,他的喜悅、他的失落、他的怨恨、他的慾望,都夾雜在其進退失據的小動作之內。


從男孩到男人的三個階段,見證著眼神的轉換,從小時候常低頭不敢直視,到少年時堅定盯著對象,最後仍是直接去看卻有更複雜的情緒,就見其成長的變化。自卑到自我接納、真誠到偽裝、迷失到肯定,一切過渡盡在不言中,卻在人臉中。其真我卻始終一如以往,沒有改變,才有了最後一鏡,月光下的男孩,一直還在,寄居在成年肉體內的心深處。


其角色名字的改變,則在於社會所給予的身份,是被動的由他人去看自己。鏡頭掃過球場上每個男孩的目光,逐一捕捉他們怎樣看待Chiron,再接續到長大後的校園,畫面旋轉著欺凌者與旁觀者的神態,然後焦點定在情人的眼光,兩場戲分別表現了Chiron 小時候對小社群的注視,與長大後對Kevin 怎樣看的在乎。前後對比的高峰在於當Chiron成為了強悍的Black (同時隱藏軟弱真實的自己),周遭的眼目如何轉變,當中也包括了其年華老去的母親。


然後再由自己出發,去看他人 -《月亮喜歡藍》的男體成為慾望的載體。月夜靜,潮汐聲,潮濕的夢境,他在看他 – 男性成為被凝視、被渴望的情慾對象。當Kevin向著鏡頭直視,不在展現傳統英雄形象的侵略性,而是一種勾引的致命性誘惑,這種顛覆性在 Tom Ford 的《A Single Man單身男人》已曾出現,然而《月亮喜歡藍》更進一步,在於膚色的強烈,黑人與男性的雙重陽剛特質,都是陰性的反面,從而放大認知落差的效果。月為太陰,對照太陽,是晚上的寂寥,有別於白天的熱鬧,然而在漆黑的漫天,卻發出照耀大地的獨特光芒。月光的取名,正突顯其陰性一面 – 來到中文語境,還有了藍/男相關之意,《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與《月亮喜歡藍》的故事竟也相合。


《月亮喜歡藍》全片的色彩都是高度飽和,突出原色的鮮明,以主角皮膚的黑色為主,也有邁亞密城市的自然風光映襯,是大海的藍、日落的黃、草木的綠,還有房間的紅,相當尖銳、堅強。然而其鏡頭的移動卻是柔軟、浪漫的,還有放慢動作的畫面,讓顏色的展現更強烈。這一套拍攝手法顯然是向王家衛致敬,而王家衛正是來自東方的電影,與電影採取陰性的調性結合。這亦是東西交匯,而不牽涉主流荷里活白人的一次風格試驗,自然難得,但卻非刻意造作的模仿,因為《月亮喜歡藍》與王家衛的作品縱然沒有相同的角色背景,所關心的母題亦不一樣,兩者卻同樣追求呈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其心底亦有同樣的鬱結,要在高度壓抑下以豐富的色調來釋放。


因著這種矛盾的狀態 – 被邊緣化的人物,同時要有個人化的魅力展現,因此《月亮喜歡藍》的主角Chiron並不是一個通用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縱使電影在劇本上固然有著一般的成長結構,有歧視與欺凌的公式,電影卻沒有從俗地走政治正確的道路,不單純地宣揚不同膚色人種皆一樣,無分你我的大同願景,而是每一個人都獨一無二,有自己的色彩、自己的個性、自己的人生道路,儼如一篇以影像行先的獨立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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