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華妲(Agnès Varda)被譽為「法國新浪潮之母」(Mother of the French New Wave),或稱為「新浪潮祖母」(Grand-mère de la Nouvelle Vague),然而她只是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和查布洛(Claude Chabrol)大兩年,與積葵利維特(Jacques Rivette)同齡,比起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和伊力盧馬(Eric Rohmer)都要年輕。


有此稱號,大抵因為當大部分法國新浪潮導演仍在攝製短片或紀錄片時,她已率先以低成本拍攝了劇情長片《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1954),比「法國電影新浪潮」元年的《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更早面世。


華妲既拍攝紀錄片,亦創作劇情片,說得準確一點,她一直在糅合紀錄片與劇情片。《短角情事》已是兩種風格的交織,參照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小說《野棕櫚》(The Wild Palms)雙線平行的結構,把兩者融合:前者以紀實手法描繪短角村民的生存狀況和節慶活動,拍出近似意大利新寫實主義的味道;後者描寫男主角帶妻子遊覽家鄉,並喋喋不休討論婚姻與愛情,做出與前者截然不同的文藝風格。華妲在首執導筒時,職業是國家人民劇院(Théâtre National Populaire)的硬照攝影師,當時她全無拍攝電影的經驗,卻憑著一腔熱情,向親朋籌集資金,以獨立製作的模式把影片完成。片中兩度出現男女主角臉孔前後交疊合一的特寫鏡頭,比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的《假面》(Persona,1966)還早了十年。阿倫雷奈為她這部首作擔任剪接,戲中的文學性念白與間離效果,後來更進一步被他用到自己的影片裡。

華妲電影的主題,離不開女性身份與視角,像《一個唱,一個不唱》(L'une chante, l'autre pas,1976);也經常涉及時間、記憶和死亡。此外,華妲的電影還有一個經常出現的元素:貓。在《沙灘上的華妲》(The Beaches of Agnès,2008),當華妲談到好友基斯馬爾卡(Chris Marker),畫面上出現的是他的卡通化身──橙色埃及吉翁貓(Guillaume-en-Egypte)。因拍攝《短角情事》而創立的 Ciné-Tamaris 製片公司,標誌上的吉祥物就是華妲的愛貓茨古古(Zgougou)。她在短片《飛逝的獅子》(Le Lion Volatil,2003)用茨古古取代了丹佛羅什洛(Denfert-Rochereau)廣場的獅子像。當愛貓去世,她就用貝殼和紙花做了個錄像裝置《茨古古之墓》(Le Tombeau de Zgougou,2006)。

首作《短角情事》已是貓蹤處處。戲裡村婦在海邊談話,就說到:「到處是貓,該拿牠們怎麼辦?」並因此把話題扯到生了七個小孩的鄰居婦人卡瑪絲(Carmacci),把貓聯繫到生育。卡瑪絲在兒子病故時沒有嚎啕大哭,華妲倒是在之前一幕以畫外音配上了貓的淒厲哀叫聲。男主角路易(Louis)帶妻子進村,在路上就遇見黑貓。他們走進留宿的房子,就有一頭貓躺在檯上。當路易的妻子表示他們的愛情已老去,畫面上就出現飄浮海邊的死貓。當他們坐在木堆上,說到要分開,黑貓就站在他們後方,剛好佔在畫面中央。另一邊廂,在青年拉斐(Raphael)與少女安娜(Anna)相戀的故事裡,同樣出現貓的蹤影。貓成為了戲中男女關係的見證與象徵。

《飛逝的獅子》裡的貓,則象徵平靜沉著但變化莫測。克萊莉絲(Clarisse)學習用塔羅牌占卜未來,她的意中人卻是地下墓穴(Barrière d'Enfer)的職員。只有克萊莉絲一人看到獅子像在不停變化,有時調皮咬著骨頭,甚至完全失蹤,恰如她的愛情關係那樣變幻無常。到最後貓的出現,倒是令她感到安慰。獅子守護城市,貓守護著她。



《從五時到七時的琪奧》(Cleo from 5 to 7,1961)也是由塔羅牌算命開始,主角琪奧(Cleo)乘的士前往蒙蘇喜公園(Parc Montsouris)時亦有途經獅子像。故事裡的女歌星琪奧憂心患癌,跑去占卜,當抽到死神牌,以及算命師拒絕為她看掌時,貓就在她背後看她抽泣。她的寓所裡都是貓,連熱水袋也是貓的模樣。情人來看她,劈頭問管家:「我的貓兒們好嗎?」很可能是一語雙關,把琪奧也當是貓,就如餐廳裡的男人談畫,一個說米羅(Miro)畫中的女人像牛,一個說畢加索筆下的貓頭鷹像女人,情人看見了琪奧如貓的外貌,卻沒有看到她內心的渴望與焦慮。

華妲把《從五時到七時的琪奧》劃分成13個章節,每章的標題都標示了人物與時間,講的是琪奧等待醫生檢驗報告的兩小時。大量的巴黎街頭實景、女主角下樓梯的跳接鏡頭,還有尚盧高達、安娜卡連娜(Anna Karina)、米修利格倫(Michel Legrand)粉墨登場,都令影片充滿新浪潮的氣息。除了貓,鏡子和鏡片在影片裡亦有重要象徵意義。常常照鏡的琪奧,需要不停透過鏡像裡的美貌來肯定自己的存在。摔破鏡子令她勾起死亡恐懼。中段加插模仿默片的滑稽短劇《麥當勞橋上的未婚妻》(Les Fiancés du Pont MacDonald),由尚盧高達與當時新婚妻子安娜卡連娜合演,高達飾演的男子因戴上墨鏡,於是所見盡皆黑暗與死亡,恰如琪奧的處境。直至琪奧在蒙蘇喜公園遇上從阿爾及利亞戰場休假回國的安徒(Antoine),開心見誠地對話,才好像短劇裡的高達摘下墨鏡,終於看到掙脫陰霾的可能。

《無法無家》(Vagabond,1985)由女主角倒斃荒野開始。那卻是個冷酷得幾乎容不下貓的世界,女主角只能在老婆婆的舊相簿和別人家居的電視裡,才看到貓的蹤跡。紀錄片《拾穗者與我》(The Gleaners & I,2000)開頭就是華妲愛貓茨古古的大特寫。當華妲查閱百科全書檢索「拾穗者」(glaneur / glaneuse)的意思時,貓也在旁。影片由米勒(Millet)名畫《拾穗者》(Les Glaneuses)開始,從前人們在收割後俯身撿拾地上的麥穗,華妲就拿攝錄機到處走訪現代「拾穗者」,有的到農地撿拾被扔棄的農作物,有的到市場撿拾被丟掉的食物,當中有露宿者,亦有抗拒消費主義反對浪費的小市民。華妲也加入了「拾穗」行列,人棄我取,在被棄置的瓜果裡找到心型薯仔,又在垃圾堆把一個缺了指針的時鐘撿回家,前面放一對瓷貓,給它賦予了新的價值。她亦自比是以鏡頭撿拾影像的「拾荒客」,記錄人們如何在他人視為廢物的東西裡,發掘到有用、有趣,乃至珍貴的事物。


(此文為「香港獨立電影節 2013」訂票小冊子「獨立焦點─向艾麗絲華妲致敬」文章的加長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