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第一篇文章,當然是總結過去一年所享受過不同的觀影經驗。電影的世界從來豐富多彩,從來廣闊無垠,既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投射幻想,在視與聽的組合,可以穿梭時間到過去與未來,可以跨越空間到銀河宇宙以致生前死後的境地。 


2016年我的十大電影:

《Knight of Cups 聖杯騎士》

《Cemetery of Splendour 浮華塚》

《Room 抖室》

《比海還深》

《Steve Jobs 時代教主: 喬布斯》

《路邊野餐》

《The Big Short 沽注一擲》

《樹大招風》

《Dheepan 流離者之歌》

《再見瓦城》


誠意推介:

《Kilo Two Bravo 絕地戰場》

《Café Society 情迷聲色時光》

《Hail, Caesar! 萬千星輝綁架案》

《The Lobster 單身動物園》

《幸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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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夢 Life is like a dream – 導演與編劇之選


生離死別總是打動人心,是枝裕和的《比海還深》以一個颱風夜來解開家庭成員之間的心結,然而縱沒有明言,卻處處流露永別的痕跡,不論是母與子、父與子、夫與妻,以最平和的姿態宣告家庭的崩解。《Room 抖室》也有多場離別與重逢,驚心動魄卻又感人肺腑,離開出生到長大的環境,也同樣是離開囚困母親的夢魘,如何告別童稚,如何放下陰影,母子間相互扶持,同步走過去。向房間說再見,然後鏡頭中慢慢不見了房間,只見雪下的他們,是本年度最深刻的一瞬間。《路邊野餐》則在現實已沒有修補的機會,唯有夢中見,完成心底向最愛許下之願。


《路邊野餐》猶如進入虛實交替難辨的幻境,畢竟還是剛起步的實驗,自有難以塗抹的技術瑕疵,而2016年最夢幻的觀影經驗,必是美國當代大導Terrence Malick 的《Knight of Cups 聖杯騎士》、和泰國代表阿彼察邦《Cemetery of Splendour 浮華塚》。同樣的意境也有不同風格,《浮華塚》運用固定長時間鏡頭,以光線與色彩轉換來進出夢境; 《路邊野餐》的長鏡頭則是持續流動; 《聖杯騎士》則透過散落的片段,與畫外音的結合(或割裂) 來營造失落塵世的歷程。


這五部作品是年度之最,在於其獨特角度,《抖室》跟著兒子的視點,從一個小房間是全天下,到真正第一步踏足認識全世界,同時從一個未懂世事的角色,側寫逃離禁錮的少女如何重生; 在於其情感投入,《比海還深》講一個失敗的男人,一場失敗的人生,只有重返童年的避風港,告別後再重新出發。導演投入了自身的童年回憶,回到自己成長的地方拍攝,以追憶懷念父母。《路邊野餐》和《浮華塚》一樣取景在作者的故鄉,兩者前者作為新導演的第一作,後者則是以《浮華塚》向泰國告別,從而開展新一段未知的電影旅程; 也在於其自由解放,《路邊野餐》和《浮華塚》同樣嘗試以夢境捕捉過去,抗衡時間的前進,而《聖杯騎士》則進一步模糊真實與幻象的界線,其所看到與所感受的分離與同步,獨一無二,只此一家。



萬千星輝荷里活 Hollywood – 編劇與攝影之選


《聖杯騎士》不止是虛空幻夢,也見大師眼下的荷里活。如果 David Cronenberg 的《Map to the Stars 墮落星圖》並列在2016年看,就見他們對現代荷里活工業同樣輕蔑的取態,不過《聖杯騎士》走靈性超脫的方向,《墮落星圖》則是迷幻而叛逆,一樣不跟隨主流,切合兩位作者成品的一貫個性。《聖杯騎士》是Terrence Malick 與攝影師Emmanuel Lubezki 第四度合作,David Cronenberg也有御用班底Peter Suschitzky 來為《墮落星圖》掌鏡,捕捉人與景的浮光掠影,五光十色,卻轉瞬即逝。有趣的是,《墮落星圖》的編劇亦有客串於《聖杯騎士》,現身於作品內的電影人派對。


我最愛的大師,在Malick與Cronenberg之外,就有Woody Allen 與Coen Brothers,2016年都回到荷里活的黃金年代,也有其心目中要呈現的繁華面相,《Café Society 情迷聲色時光》與《Hail, Caesar! 萬千星輝綁架案》同樣傾露對昔日的敬意。前者作為Woody Allen近年製作最盛大鋪張的一回,首次找來著名的Vittorio Storaro,不論泳池、街頭、夜店、墨西哥餐廳,都有古典柔和的浪漫老色調。後者游走荷里活不同表演類型,從前的經典都玩一遍。


當Vittorio Storaro為《情迷聲色時光》作首次數碼拍攝,嘗試以新科技投射舊日輝煌; 與Coen Brothers為黃金拍檔的Roger Deakins 卻因為《萬千星輝綁架案》的時代與內容而回歸菲林。當《情迷聲色時光》只提及明星之名而沒有模仿戲謔,《萬千星輝綁架案》則有意以角色典型勾起巨星形象的聯想,再加以顛覆,水手、美人魚、古羅馬鬥士等皆作如是觀。


Woody Allen 與Coen Brothers 既編且導,在劇本結構上亦有巧思,《情迷聲色時光》是一部有聲有畫的小說,以年輕尋夢的小伙子作貫穿,其家庭、事業、愛情上不同人物的交織,勾劃了一個盛世即將走到盡頭的景況。《萬千星輝綁架案》則以片場監製作中心,延展到不同類型片明星所遇到的難題,最終提升到信仰的高度。片名本就隱藏 A Tale of Christ 的暗示,而基督擔當人與上帝之間的中保,等同監製處於投資者與導演/演員之間的橋樑,而投資者跟神一樣從未在電影中亮相。Woody Allen這次也加入宗教元素,還是一向為Coen Brothers所擅長刻劃的猶太教,亦調侃得更抵死。



當男孩遇上女孩 Boy meets girl – 男女選角與演出之選


《情迷聲色時光》的情懷核心,並不在於年代或信仰,而當然是男女主角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分開又重逢,到最後相隔兩地遙望,若有所失的結局,淡然遺撼的失落,最為揪心,Jesse Eisenberg 與Kristen Stewart 的火花超乎預期。這一對之外,2016年還有更多錯誤時候的邂逅,當中有喜有悲,是相逢恨晚,還是緣份早註定,建基於欺騙的關係,其實也是自主的選擇。


情是激烈,情是瘋狂,一旦夢醒/夢碎,可以一發不可收拾。柯震東與吳可熙在《再見瓦城》的交往既是單純直率,也可是原始粗暴,純愛與現實的碰撞,就成為悲劇。電影由始至終鏡頭都是冷靜地觀察角色,隱藏的激情在生活的框架之內 – 當阿國在工廠捱夜通宵時,燒柴的熊熊烈火,已是失控的前奏。講融入當地的身份認同掙扎,純真的感情萌芽,在《再見瓦城》之外還有《塔洛》,故事主線都在圍繞著拿一張身份證的過程,一書證件,成為離開故我或失去自我的證明。《塔洛》工整的構圖、樸實自然的演出與《再見瓦城》順手沾來、自然而然的情景交融,卻起用都會男女融入當地來演繹,相映成趣。


愛情的一道刺,在當下就拔走,恐怕血流如注,但若埋藏心內良久,也是遲早爆炸的計時彈,Charlotte Rampling 與Tom Courtenay 於《45 Years 緣來他不夠愛我》相識時年少,走過漫漫長路後才發現破口,愛情片可以成為恐怖片,陰風陣陣,鬼影幢幢,魂魄不散,活在愛人腦海內、家庭的猜疑中。


同樣有所隱瞞,《Man Up 真的開Dry了》就是由誤會而開始的一日情緣,不過無傷大雅,勇敢去嘗試,犯錯又如何,一樣可以重獲新生Lake Bell 與 Simon Pegg 應是這年度看過最爆笑又最窩心的情侶配搭。《The Lobster 單身動物園》的Colin Farrell和Rachel Weisz 同樣在最壞的時機遇上,人生的諷刺正在於想尋覓伴侶時苦無對象,到堅守單身時情路意外萌芽,一切不在自身控制之內,合襯與否從來並非人手加工。



末世困境三人行 Three – 原創故事意念之選


論及本年度所看過最具原創性的題材,必然是《單身動物園》,以極端的想像設定,表現社會上人際交往的壓力與傳統觀念的挑戰,繼續編導Yorgos Lanthimos一向沿用的黑色喜劇表現方式,角色皆木無表情、動作言語生硬,在荷里活演員的扮演下爆笑連場。


2016年最有創意的前設皆是想像異化的未來,面臨近世界末日的冰冷荒涼。在《單身動物園》還有兩群人的爭鬥,到《Ex Machina 智能叛侶》、《Z for Zachariah 末日寂境》與《10 Cloverfield Lane 末世街10號》的世界,彷彿只剩下三個人。三部三人獨腳戲各有難解衝突,各有信與不信的掙扎,各有佔上風之時,不到最後難以預測走向。當中又以《智能叛侶》的格局最突出,來自兩個男人與一個女機械人之間的互相角力。


困獸鬥不一定要科幻、要末日,入屋行劫一樣可讓觀眾屏息靜氣,以致透不過氣。在封閉的空間下捉迷藏,於過程中又發現機關與秘密,大多數時間都是三個主要人物於大屋內的追逐、靜候。《Don’t Breathe 禁室殺戮》的盲人定位,定在一晚內從深夜到白天的劇情發展,突出了電影的聲音與光線變化,是場景調度、氣氛營造的示範作品。



歷史記憶的廢墟 History in Ruins – 音效設計及混音之選


《禁室殺戮》在一片寧靜中突然一聲巨響的聲音設計,也可於《Dheepan 流離者之歌》、《Kilo Two Bravo 絕地戰場》找到,效果一樣驚人,亦是連繫於昔日的戰爭傷痕。《禁室殺戮》有退役軍人的狠勁,《流離者之歌》則描寫逃離家鄉內戰的難民,原來有一段暴力的過去,成為今日過新生活的羈絆。在新地方重新適應,與陌生的家庭成員建立關係,從虛假的身份過渡到實在的感情,怎料捲入了黑幫漩渦,槍聲突然響起,敲破了寧靜的和平。


暴力一旦開始,就蔓延開去不得止息,槍戰一場接一場,最後那激烈的情緒何以找到出口? 電影最後的答案有良好意願,卻可能只是幻想。《流離者之歌》的畫面經常看不見周圍環境,只見眼前的微小動作 – 強調身體接觸的單純情感之外,也似在提醒每個人局限的視野,都以看到局部事實取代整體的全相。素人演員的特寫是《流離者之歌》最有力量的鏡頭,有堅定、有恐懼、有威脅,在世界四周的暴力動盪下,過去的危機永遠揮之不去。


來到《絕地戰場》的聲響,是一步一驚心的危險。受難的影像是即時的、亦是血淋淋活現眼前。全片不發一槍,沒有真實敵人的出現,主角團隊所面對的,是來自昔日戰爭所埋下的地雷,跟目前正在進行的戰爭沒有關係,任何傷亡都如同是無價值的犠牲,其過程卻是漫長而痛苦。空間如此開揚,可移動的步伐卻極有限,每一個微小的動作與聲音,都挑動著神經,沒有任何放鬆的位置,一路到最後。《絕地戰場》一反劇情片的傳統,並不是先確立人物個性才進入戲劇衝突,反而在地雷陣成形後,才開始鋪展角色,在他們經歷震盪創傷後,其個性面容一一變得鮮明,這應是電影史上唱生日歌最慘烈的一次。


聲音可帶來恐怖的震撼,也可用作喜劇效果。同樣是追溯歷史的回聲,《The Treasure 搵家寶》的金屬探測器每一次「滋滋」作響都會換來笑聲,全片的高潮只在捕捉一片空地上兩個人在來回走動,卻能讓觀眾捧腹,成功以一種極簡約的風格 (不論故事、對白、場景設置) 再現如同Buster Keaton 默片年代的經典。《搵家寶》既有《俠盜羅賓漢》的童話包裝,內蘊有羅馬尼亞的社會變遷,介乎於虛構創作與紀錄真實之間,是新浪潮導演Corneliu Porumboiu的另一精彩實驗之作。



三段剪接藝術 Three, again – 剪接之選


影像、演出、劇情、聲音之外,最後要讚嘆電影媒介獨有的蒙太奇魔法。2016年看過三部電影,以三段並不交集的故事線來平行發展,先有《The Big Short 沽注一擲》的三路人馬 (想進入投資銀行的年輕新晉、制度外的獨行者、銀行內部的投機/投資者)、跟著是《樹大招風》的三大賊王,最後有《怒》三位疑似兇手的故事。


《樹大招風》的剪接師David Richardson 自是電影的靈魂人物,能流暢無縫地將三個導演各拍一個人物的片段重新組合。一曲《讓一切隨風》穿起了命運播弄三位主角的無奈; 一段九七回歸的新聞片更將故事連結到香港社會的聯想。《沽注一擲》剪接精彩之處則不在連繫三段劇情,反而是其隨意加插解說或戲謔,將觀眾抽離戲軌,又有亦真亦假的字句卡,時刻提醒在看虛構故事,卻又強調真人真事,如同電影要批判的投資銀行風氣,誇大而虛浮。而《怒》則可以情緒上、影像上的聯繫來剪接,上一個片段的台詞,成為下一個鏡頭的畫外音,並有意義上的連結,如溫泉對島嶼、便當對晚餐等。


以上三部都是將獨立篇章混合地拼貼,《Steve Jobs 時代教主: 喬布斯》則有明確的三段式結構,同是發佈會的前夕,圍繞著同一群核心人物的對話交流,隨著時間而有所演變。Steve Jobs 既然是出色的主持人,分析他這個人物的電影自然也要配合他的型格,於是全片的音樂節奏、鏡頭運動、對白互動都是快速而持續在變動,充滿跌宕起伏,並有反復強調的重點,既沒有冷場,又能留下深刻的視聽印象。



中港恩仇未了情 China and Hong Kong – 港片之選


《樹大招風》回到九七回歸前夕,也見大賊在港威武,北上卻委曲求全、束手就擒的悲歌,慨嘆一個大時代的過去,今日香城風光不再。中國內地與香港之間的關係,面臨壓逼不得不挺身反抗,偏偏有愛又有恨,如同美人魚為了逆反滅族命運,不惜與人類拼死一戰,美人魚還是愛上並能感染本來無知的人類,而挽救敗局。這是否周星馳對香港情懷的側寫? 《美人魚》繼續星爺的童心救地球,還是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與人之間若能不計較背景而相互扶持,矛盾就可自然消解嗎? 《幸運是我》未能化解上一代留下的恩怨,父子陌路難以避免,為自己打算亦少不免,但一段關係的維繫大概不能諸般計較,能一起相處接納已是緣份。《樹大招風》、《美人魚》、《幸運是我》在中港關係上各有取態,都沒有直接觸及大是大非,而選擇從人物出發,別有喻意。


直接觸及政治的有陳梓桓的紀錄片《亂世備忘》,最初版本長達三小時,見證雨傘運動的抗爭。對於創作人而言,這段紀錄可能是揭開傷口的回憶,但對港人卻是要珍貴保存的一段備忘。開場的煙花/催淚彈對比,已是香港社會走向兩極的體現,一邊在慶祝中共建國,一邊在抵抗中共赤化。莫失莫忘,記住初衷,但願2016年對真誠的堅持與想像的創意,在新的一年得以延續並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