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電影《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的來龍去脈,得把時鐘撥到半世紀前。時為1959年,法國電影新浪潮波濤澎湃,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憑著《四百擊》(The 400 Blows)在康城影展贏得最佳導演獎,高達(Jean-Luc Godard)隨即開拍《斷了氣》(Breathless),查布洛(Claude Chabrol)亦憑《表兄弟》(Les Cousins)在柏林影展奪得最佳電影金熊獎,而阿倫雷奈(Alain Resnais)也是在這一年完成了他的首部劇情長片《廣島之戀》。


雷奈之前一直拍攝紀錄片,他在1950年與羅貝爾海森(Robert Hessens)合導過短片《格爾尼卡》(Guernica),以畢加索名作為題,表達了他對戰爭的強烈控訴。1955年拍成的紀錄片《夜與霧》(Nuit et Brouillard)更翻開了奧斯威辛納粹集中營的沉痛回憶。《廣島之戀》本來也計劃拍成紀錄片,原名叫 Picadon(意即原爆一刻使人目瞶耳聾的強光與巨響),製片方面有意拍成《夜與霧》續集,但雷奈經過數月思量後,鑑於已有太多人拍過有關廣島的紀錄片,決定改為劇情片,考慮過找作家莎岡或者西蒙波娃撰寫劇本,結果還是與杜哈絲(Marguerite Duras)一拍即合。



當時杜哈絲已是成名小說作家,雷內克里蒙(Rene Clement)就曾把她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改編成電影《這憤怒的年代》(This Angry Age, 1958)。不過在芸芸改編自她的小說或由她擔當編劇的電影中,教她滿意的唯有《廣島之戀》。她花了兩個月時間把劇本寫了出來,是兩個城市的記憶互相交錯的故事,打破線性時間概念,現在與過去兩個時態並存,當下的廣島和昔日的內韋爾(Nevers)疊合起來,眼前的日籍情人同時也是內韋爾的德軍戀人。


杜哈絲曾說過「談論廣島是不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只是談談不可能議論廣島的這件事。」她要寫出在電影裡「不能被看見」的東西。《廣島之戀》頭一句對白是「你在廣島,甚麼也沒看見,一無所見。」而女主角的回答是「我都看見了,都看見了。」透過畫面上出現的紀錄片影像,觀眾彷彿也「看見了」廣島的巨大創傷,「看見了」醫院和廢墟,然而女主角真正「看見了」的,很可能是所有愛的創傷與不可能,在廣島,在內韋爾,在杜哈絲少年時代的越南(印度支那),也在所有觀眾身處之地。看見了,卻又不能被看見。

雷奈曾在《格爾尼卡》小試牛刀的蒙太奇手法、如泣如訴的畫外音,在《廣島之戀》開出了叫人驚歎的奇葩。而那些大膽新穎的電影語言、不斷重複猶如囈語的唸白、沒有名字的角色、非線性的時空、糾纏不清的今昔虛實、支離斷裂的記憶碎片,更在其後雷奈與羅拔格里葉合作的《去年在馬倫巴》(1961)發揚光大。


杜哈絲在《廣島之戀》首次為電影撰寫劇本,數年後執起導演筒,拍了十多部影片,其中《印度之歌》(India Song, 1975)由《廣島之戀》的畫外旁白徹底發展為聲畫分離,再進一步於《在荒涼的加爾各答她威尼斯的名字》(Son nom de Venise dans Calcutta désert, 1976)幾乎沿用《印度之歌》的聲音部份,卻配上由始至終的空鏡頭,成就了一次史無前例的電影實驗。

杜哈絲給《廣島之戀》提供了充滿文學性的劇本,讓雷奈示範了文學與電影的美妙結合。兩個城市兩段戀情、兩種死亡與毀滅、兩個劫難的倖存者、纏綿中的汗珠與災難的原子塵、廣島的集體創傷與發生在內韋爾的個人創傷、原爆後的重建與情傷的復元、記憶與遺忘、真實與虛構,全都呼應對照。喬凡尼富斯科(Giovanni Fusco)譜寫的主題音樂,更使影片的情感進一步昇華。


日本把《廣島之戀》譯成《二十四時間の情事》,但它要說的,絕對不止於一天。當年《電影筆記》曾就影片召開了一次圓桌討論會,利維特(Jacques Rivette)提到這是一部循環的電影,最後一本菲林可以接回開頭,就像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小說那樣迴環往復。男女主角實際共處的時間雖然只有24小時,卻彷彿可以無限延展,無始亦無終。




開場的肢體纏綿,灑上灰燼與汗水,已是死亡與欲望的意象。電影的三層敘事互為呼應:原爆的廣島(過去的集體創傷)、當下的廣島(現在的個人經歷)、內韋爾(過去的個人創傷)。阿倫雷奈又以蒙太奇把入夜後幾近無人的廣島,接上內韋爾的城市空鏡,以詩化的處理讓女主角逐步走進內心回憶。而從杜哈絲對男主角的選角要求(選擇長相有點西方化的日本演員),可見她著意避開「異國情調」的用心。故此即使男主角岡田英次不懂法語,要逐字逐句牢記發音,仍因為他的長相符合要求而被選上了。


過往討論《廣島之戀》,論者多談阿倫雷奈,少談杜哈絲。它的劇本其實充份表現了杜哈絲的語言特色,其中包括對節奏的著重(例如運用排比句、重複句子、押韻,做出富有音樂性猶如歌詠的唸白)、第一身與第三身敘述的跳躍交替、時而現在式時而過去式的時態轉換,以及大量採用內心獨白、顛倒時空打亂時序等法國新小說的創作傾向。

戲裡的廣島是個代號,代表毀滅盡頭重生復活、徹底極端的惡與善,杜哈絲沒有直接呈現其中的黑暗,卻用曖昧斷裂的語言,拆解固有規範,以接近真實的本身。原爆在道德上也是曖昧的,既造成災難,同時終結了戰爭。男女主角同樣是倖存者,而日本男子與德國士兵某程度更是重疊的,他們都曾參與侵略,也都是戰爭的受害者。

《廣島之戀》採用的仿紀錄片段,取自關川秀雄的《廣島》,以非常寫實的手法重演災難當時的恐怖情景。而《廣島之戀》既沒有傾向美國亦並非同情日本,而是以廣島作為背景和起點,思考創傷與重建的主題。香港導演龍剛曾拍攝《廣島廿八》(1974),當中插入短促閃回鏡頭、加入仿紀錄片段、以畫外音講述原爆禍害等,都可見《廣島之戀》的影響痕跡。


(此文根據「影評人之選2011」節目場刊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的原文再作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