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誠的電影世界,回到三年之前 (2013年的《言葉之庭》),還是如此純淨,還有那孤獨的哀愁、那現實的遺憾、那種詩意、那種浪漫,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內心獨白,彷彿全世界都不存在的自成一角。三年之後,寂靜已不再,帶來的是好友的喧鬧和聲、臉龐的紅熱溫度、以及奇幻的神話狂想,昂然面向主流觀眾。《你的名字》就是那魔幻的黃昏時刻,讓他從前獨特的藝術風格與大眾娛樂在這一點遇上,成為了其創作生涯的轉捩點,也許同時寫下了日本流行電影動畫的新方向。


新海誠此前最受注目的作品,都是動畫短篇,所說著的是一個個孤獨個體的卑微心聲,沒有宏大世界觀,只有夢囈般的靈魂自白。因而不需要繁複劇情,只需細意經營情感,可以融情入景,在風景中感受人情,如《秒速5厘米》大雪滂沱下的一列火車、《言葉之庭》雨水下的庭園等。緩慢的節奏、文藝的台詞,切合當前觀者或戲中人物的心情。


這是在都市中悲傷生活的人們內心之寫照 – 日復日的苦悶、情感的失落,不需他人理解,只有自我共鳴。有人懷疑這是基於新海誠說不好故事之故,他欠缺流暢影像敘事的能力,致使作品不能普及傳揚; 然而,這反成為了新海誠的創作標記,有如詩詞的文學,不需故事情節也能感受箇中滋味。


《你的名字》卻一下子推翻了從前的肯定與否定,原來新海誠的動畫也可以高潮迭起 – 步調展開變得何其急促,情感變化變得何其劇烈; 文字自白的色彩減弱,填補上少年少女漫畫式的笑料; 以今日的主動取代昔日的被動,以活力動作取替靜態構圖,這種氣氛與速度,都與新海誠格格不入,卻為主流評價津津樂道,因為故事結構有層層鋪墊,主角關係與心境不再糾結,也就不再自說自話那樣沉悶,動作亦流暢自然,這大概經過《追逐繁星的孩子》的失敗教訓後的調整。


在《你的名字》之前,導演名字也許已在大專校園少數年輕人之間流傳良久,但大部分影迷觀眾接觸得到新海誠的作品,都不在影院大銀幕,而是電腦小屏幕。於是這次《你的名字》多次展示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空間的開門動作,除了表現在故事中的交換人生、空間穿梭之外,也是對宅在家中看新海誠的獨/毒男/女一族走出門房,並勇敢追求生命 (愛情) 的寄願。若然御宅族們看《你的名字》的渠道,是熱鬧的大影院而非個人的房間,就不負《你的名字》的用心。由此可見《你的名字》實是有意將小眾的狂熱帶入主流,亦是為了取悅更大觀眾群而作出的妥協。


《你的名字》所作的風格轉變,還不止於此,更重要在於劇本的豐富元素。既有日本本土影視、動漫、遊戲文化常見的設定,交換角色身份、穿越時空、以致大量引涉傳統宗教儀式及典故,一如《魔法少女小圓》、《暮蟬鳴泣之時》等,當中還有男女身體互換的笑點,配音員演活另一性別形態的橋段,讓腐女們看/聽得心花怒放。愛情片的類型設定,又見南韓《觸不到的戀人》、台灣《不能說的秘密》的影子,多種類型混合而成又互不排斥,將喜好異世界的御宅族,與追求史詩式愛情 (時空阻隔、至死不渝的永恆承諾等) 的如女性觀眾一同連結。


這種連結亦清晰見於文本內。最簡單的「你的名字是…」作為認識的第一道問題; 創作者甚至重新包裝最俗套的「我是否在哪裡見過你」作為追求者的開場白,無不希望將困於幻想世界的年輕人們帶回現實生活,重新開啟溝通的大門。這正是《你的名字》的故事大綱 – 男孩與女孩在一場長夢過後,感到現實有所落空,因而相互尋找心中所缺的過程。


儘管孤獨感已然淨盡 (戲院的公共空間本來就不比自己獨個家中孤獨),熟悉新海誠風格的支持者仍會找到從前作品風格的記認。單單擷取電影起首與結束的兩首歌曲,兩段剪接的畫面與男女主角的獨白,然後放慢腳步,增添細節描寫,格調就會與新海誠之前的創作成品無異; 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像在尋找失落了的什麼,在都市之間互相追逐,又錯失了彼此,這種緣份遊戲幾乎是《秒速5厘米》的延續。城市的男孩與鄉下的女孩,留下「結」作邂逅緣份的信物,亦承繼了《言葉之庭》所送贈的鞋,作為聯繫。


還有那高度擬真的畫面美術,猶如真實的場景再現,始終如一。戲中一句對白有「明天可能一切都失去」的感慨,如同呼應311大地震的災難,那新海誠的動畫就渴望在虛擬世界中永遠保留這些美景 – 都會的繁華、自然的清新。只是新海誠過份討好群眾的節奏調控,並沒有為其繪畫的風景帶來餘韻,反而有時被過度的音樂與錄像式、片段式的過場流行曲所蓋過,情景交融的動容力量被削弱了,是市場導向計算下的必然成果。 


當幻想與現實交融,當城市與鄉鎮結合,當主流與次文化相逢,就是奇蹟的黃昏一瞬。《你的名字》是新海誠向世界伸出友善的迎合之手,亦擴闊了長久而來日本動畫界的典型二分想像 – 吉卜力工作室所製作的合家歡 (家庭導向) 與傾向年輕觀眾而較多「美少女」元素的次文化創作。然而,這又或者只是一次偶然的黃昏,讓兩種風格碰撞出來的單一現象。如同電影的祈願,但願三年之前的單純美好不會消失,而三年之後的成熟圓渾,可讓新海誠的美學成就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