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有戰爭片以反戰之名作宣傳，透過眼前血淋淋的軍人打仗場面、或是戰亂中平民百姓家破人亡的悲涼生活，帶出戰爭的可怕。到底哪齣電影是真心具有反戰意識，哪齣是掛羊頭賣狗肉，只為展示一幕幕戰爭場面，好讓觀眾大喊過癮，大概影迷們自有定奪不過。看得多這些戰爭片，有時候不禁想，怎樣的戰爭電影才最能令未經歷過戰亂的新一代觀眾體會到戰爭可怕？我們也許能在日本電影大師山田洋次的新作《給兒子的安魂曲》找出答案。

《給兒子的安魂曲》背景是日本戰後時期，原爆奪走了男主角浩二（二宮和也飾）的性命，遺下他的母親伸子（吉永小百合飾）和戀人町子（黑木華飾）在戰後生活。有一晚，浩二的靈魂忽然出現在母親眼前，使母親重拾一段跟兒子相處的時光。從主角（不再存在的）家庭出發，我們看到整個日本戰後的情況。每個畫面、每段小故事、每個細節都切切實實地反映著二戰的遺禍，全部都深深打進觀眾腦海。

故事開首已是二戰尾聲，美國在長崎投下原子彈的早上。片段以黑白攝影拍攝長崎市民的生活日常，像平日一樣，他們如常上班上學。另一邊廂，在戰機上準備投擲原子彈的機師本來因為上空多雲阻擋而看不清目標位置，忽然之間雲霧散開，視野變得清晰，機師立即按照指示擲下這枚破壞力驚人的怪物。男主角當時在醫學院的課堂上發呆望著窗外風景。下一秒，就已經看到他桌上的墨水瓶異常地融化著，大銀幕所呈現的令我聯想到一種久違了的畫面：菲林被燒掉的時候。回到還未有數碼放映的時代，當大眾在戲院內看戲，有甚麼比得上菲林都意外被燒掉恐怖？此時，畫面由黑白變到置身在雄雄烈火當中的橙紅色，電影對整個二戰期間的具體描述僅是如此，但就剛剛的一場戲，其威力已足可媲美影史上任何一段戰爭戲。

山田洋次說過，這部電影會是他很重要的一部作品。透過電影，我們看到他明確的反戰訊息，比較他另一部近作《東京小屋》，《給兒子的安魂曲》更顯得直接堅定。電影中很多細節以及支線都在提醒觀眾，即使大家看到的伸子表面上生活並不艱苦（她有照顧自己的上海佬，不愁物資上的問題；亦有黑木華在大部分時間相伴在側，好讓她的生活不至太孤獨），但憑角色之間的對白、好幾場戲，我們就能感受到活在戰後那個時代毫不輕易。譬如有一場戲，兒子的靈魂回來跟母親討論上海佬這大叔，兒子不喜歡自己母親跟他混熟，不準母親背叛已故的父親。母親回答說，在這個戰後的時代，每個人都很自私自利，她看過很多例子，也有試過借錢給親朋戚友然後對方一走了之。而上海佬雖然是個以走私美國貨品幹活的粗人，但他對她的關懷及愛護卻是出自真心的。這個年頭還有這份情誼實在是難能可貴。由此，我們可想像到那些年日本百姓活在爾虞我詐之中，生活並無保障，就算只是柴米油鹽這些必需品也未必隨時買到。當真誠待人變成了罕見的德行，我們發現戰爭不但帶來物理性的破壞，更磨滅了人類的良心。

《給兒子的安魂曲》很強調戰爭的破壞力伸延到戰爭結束後。電影中有段情節是，當小學老師的町子帶住她一位學生搭火車到別的地方，原來是前往一間日本軍人登記所。由於那個學生的爸爸去了當兵，但在戰時失去聯絡，她到那裏詢問有否爸爸的消息。在登記所工作的伯伯查到了，向小妹妹答覆她父親已在外地陣亡，並把資料填寫好讓小妹妹交給其家人。在鏡頭中我們看到，那位伯伯的左手手板已經給截肢了，他在替小妹妹寫信箋期間因為失去輔助的手板而遇上了不少困難。然後，小妹妹強忍淚水接收信件，整個畫面都充斥著哀愁，彷彿最後僥倖生還的，也未能擺脫戰爭的陰霾。

面對殘酷的戰爭，電影拍出了二戰遺禍，市民生活的艱苦，大眾失去至親的哀痛，強而有力地迫使觀眾反思。同時，山田洋次亦以這作品裏勉勵大家振作，要對未來懷有希望。電影中有不少小孩的角色，例如剛提到查問爸爸去向的小妹妹、母親伸子造訪別人家時那調皮百厭的女孩、黑木華學校裏音樂班的學生，還有最後看見伸子與浩二那位小朋友等等。他們佔戲未別很多，但都很令人難忘。他們有著innocence、堅強、朝氣的氣質，為二戰後的日本提供前路，也讓觀眾對未來感到希望，把希望寄託於下一代身上。

除了小朋友之外，町子（黑木華）也屬關鍵性的角色。山田洋次很喜歡小津安二郎，數部電影都有提及這位一代日本偉大導演。這次《給兒子的安魂曲》裏，伸子跟町子的關係也令人聯想起小津的電影，二人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其實她們好比一對母女，相依為命。當町子一開始時堅決不再尋覓意中人，留守照顧伸子，這是在小津的電影中常見的情節。故事發展下去，町子最後找到了伴侶，還帶著未婚夫探訪伸子，並展開新的生活。有趣的事，町子的新生活並不是童話式的完美－她的未婚夫原來在戰爭中失去一隻腳。以往看小津的電影，當女兒終於出嫁時就是一個故事的結尾，觀眾關心的往往會轉向上一輩（父親或母親）和他們孤獨的命運。但在《給》，我們沒有看到小津式的消極，我們看到的是踏實貼地的前路。町子將要嫁一個身體不健全的男人，我們立時聯想到的不是關心母親伸子會否更為孤獨（電影亦已給了我們答案），而是代表年輕一輩的町子，與她丈夫日後生活多多少少會面對怎麼的困難。但是，這就是現實，現實從不如童話般「完美」。町子終歸是找到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未來仍是一條可見而廣闊的大道。誰又能貿然斷定她的將來，誰又能知她會不會幸福美滿呢？至少，山田洋次告訴大家，面對未來，我們仍是要勇敢地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