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金剛經引文道著「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一個人的心神,在這三個時間都找不到,亦即同時存在於其中,故可以自由穿梭,那我們怎可去捕捉呢? 如同要抓住野風一般,是捉不到的空白,卻又是能體會到的實在。


第一把出現的聲音,來自病人的咳嗽聲。我們從女醫師那把不熟悉的口音在喃喃碎唸中,得知這個患病的男人自從婚前那一夜後就未曾生病過,然後這個男人說著「只有死亡的人才不會生病」。於是乎,他的大半生 (電影外的時間) 都是死亡,或是在沉睡狀態,唯有當電影開始,他才重新活著。


或可能是疾病的併發症,還是藥物的副作用,《路邊野餐》都專屬於一個病人的視聽體驗,因此背景聲音的隱約散渙、主觀視點的隨意轉換,都可能是陳升這個主角正在沉浸在疾病與藥物的衝撃中的第一身感受,以比真實更真實的幻覺,去抵抗比虛空更虛空的現實。


一同劃破電影院寧靜的聲音,除了人的咳嗽聲,還有野狗的吠聲。鏡頭從室內白光下的白衣醫生,轉到屋外漆黑夜晚上的一頭黑犬,像極詩人杜甫「白雲蒼狗」的意境,既是無常的慨嘆,也是「不可能」的發生,前者是陳升的從前經歷,後者就是預示他即將踏上的神奇夢境。


遠景有上騰的迷霧、燃燒的煙火去呈現迷失夢幻的精神狀態,近鏡慢慢企圖進入陳升的腦袋,嘗試跳進其潛意識內。當現在的真實感覺逐漸模糊,回憶與想像逐漸清晰,如同時空的隧道接通了過去與未來,當幻想成真,路程也就步向結束。


陳升本為解鎖人,卻無法解開自我的心結,然而因緣際會,時空的鑰匙因著這場病來到。當下的幻燈球是靜止的、無意義的,但昔日在閃爍著、在轉動著的球,則是與妻子相愛的記憶,是流動的; 長鏡頭沒有中斷的拍著水桶,一滴一滴的水落下,時間正在向後推,影像暗暗過渡到當日的犯案現場,猶如發生在今日,那樣記憶猶新; 反覆出現的山洞,似是煤礦記憶的呼喚。這些點滴的曾經,但卻因著已成過去式,成為當事人的後悔與遺憾。


我們跟著不同人物其後,乘搭著不同的交通工具,機動遊戲車、香蕉車、泥頭車、私家車、電單車,有朝著路軌的既定路向,也有彎曲不定的繞路,不論前路如何,鏡頭每每看不到終點,也看不到歸途,就唯有繼續前進。如果生命只得一次的機會,那我們在人世間的流動就只得一條單行線,這也是時間於我們的概念。但若然可以回轉呢? 若然過去與未來可以重疊交集呢? 若然終點就是起點呢?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生命的遺憾得以有了圓滿的契機; 如果一切可以預見,對將來的想像就有見證的可能。蕩麥上的小船繞了一圈,火車行也以回程作結,時間得以在這個虛構的空間得以循環。或許電影也是一種交通工具,帶領心神/靈魂從一個時間點走到另一個,而不需遵從直線的順序,可以快速跳躍,也可以逐步回溯。那進出蕩麥村落的長鏡頭剛好是一個迴圈,下樓梯之時是一個靈魂出竅的空鏡,上樓梯之時就是陳升自己走出這個地方 (長夢),猶如經歷了一場時空停頓,卻填補了內心的空洞,靈魂得以與肉身軀殼重新結合。


蕩麥 - 這個不存在的空間,是一個讓所有故事線索匯合交織的虛構空間。在進入蕩麥之前,片段是散碎零落的,陳升的人生拼圖並不完整,有一點點關於媽媽的記憶,有一點點關於妻子的思念,有一點點關於弟弟的恩怨,有一點點關於江湖的歷練,有一點點關於外甥的擔憂,來到蕩麥才終於盡情釋放抑壓下來的情感,完成了故事中還未完好的部分。


好好的照顧衛衛,是出於對媽媽的承諾; 盡情的高歌一曲,是出於對妻子的承諾,當陳升完結了監獄生涯,也就失去了兩個女人,唯獨來到蕩麥,遇見了這個男孩與女孩,似乎讓他重拾亮光。一切也逝去了,但一切也實現了,就在蕩麥這裡。在他演繹荒腔走板的《小茉莉》那一瞬間,在男孩告訴他其身份的那一瞬間,就是逆轉時間的魔幻時刻。孩子在想像中長大了,妻子卻還是記憶中的年輕。


時間向後逆行的意象散落在《路邊野餐》中,牆上繪畫的鐘,影子投射成時針; 陳升與花和尚車外對話時,鏡像反轉了手錶的方向; 當然還有最後一幕 - 火車上的時鐘,因為經過的車卡以相反方向行駛,得以讓時間有倒流的錯覺。如果時間是一個循環,那蕩麥男孩除了可以是未來的幻想,會否也是自身少年回憶的投射?

這到底是否真實發生過呢? 除了車卡的時鐘,還有不見了的磁帶,都在暗示蕩麥可能是在電影中真實存在。然而電影又怎會是真實呢? 影像當然虛假,但又未嘗不可是現實生活的再現。《路邊野餐》的虛實交錯,是延伸到電影世界以外的。演員的名字與身份高度重疊,片首山洞內擺放著電視機,那節目就是片名《路邊野餐》,電視中的工作人員名單就是《路邊野餐》電影的台前幕後,其電影書信計劃正跟片末字幕所述計劃一致,猶如電視節目介紹取代了片頭。


導演畢贛的親人病逝,而有了鎮遠送衣予故人的一段故事,《路邊野餐》的詩詞正來自畢贛的創作。男主角陳升由陳永忠飾演,跟陳升一樣,陳永忠也有過入獄的經歷; 他喜歡聽伍佰的歌,於是那音樂就在電影中如鬼魅迴盪,而陳永忠正是畢贛的姑父看。從此路向看,那衛衛會否正是作者的化身? 如果鏡頭是導演的眼睛,那《路邊野餐》會否是從長大了的衛衛,回看自己的童年,然後再讓姑父夢遊一趟,成全其團圓心願? 於是電影煞有介事地鋪排野人身影,身分實是來自未來的自己?


野人的傳說是《路邊野餐》的留白部分,不見其樣不聽其聲,但在電影中有強烈的存在感。陰森的氣氛營造,來自總不知有誰在跟蹤著主角們 - 電單車倒後鏡的特寫,像在提示有什麼會突然在身後出現。貼身跟拍的鏡頭,是主觀視角,像洋洋坐船,攝影機的位置猶如正有人跟洋洋同坐,這可以是代表觀眾來讓你與我去投入情境,可以是主角已死的魂魄在半空流轉不知回歸何處,也可以是導演個人的回望,開放給有心人去領會。也許夢的形態原是如此,變化萬千,無用解釋。

 

回到最初憶述聲音的引旨,視與聽的割裂是另一個時光隧道的穿越,電影之中總是有一種不應該存在當下環境的聲音 - 朦朧、詭異。似是而非的詩集語句、交錯混雜的流行曲與民歌、人的低聲耳語與反復回聲、自然界的風聲雨聲行雷聲、以及即場演奏的兒歌 (生命歌頌) 與苗樂 (死亡喪禮)。當真實與幻想再也分不開,生與死的界限也許不復存在,陳升沉浸於其中,我們也可以跟著他成為野鬼,享受著超越時空的自由 – 而這種自由的感覺,或許一如片名所示,正有如聽著藍調一樣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