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崇基導演的《中英街1號》是近期惹火話題作,先是導演自己表示政府拒絕資助本片製作,懷疑原因跟故事觸及敏感題材「六七暴動」有關。後來有影評人指電影「漂白」六七,結果又引來一眾電影支持者爭議。


如導演在訪問說「大家關心的都是電影會否觸動到人們的神經線」,意識形態是電影重要的一部分,但這些觀點與角度的事,爭拗只會沒完沒了。為免被認為是評論政治立場多過電影。故此本文會貼近電影的實質來分析,用《中英街1號》的電影語言為談論基礎,判斷電影的優劣。 




《中英街1號》講述三至四個年輕人分別在1967年和2019年,經歷不同的社會背景,有六七暴動、有公民抗命,牽連他們身處香港的命運,愛情和友情在時代巨輪下的變化流動。


電影用游學修、廖子妤、盧鎮業的三角關係描寫和對照兩個時代的社會事件。趙崇基處理六七暴動和香港未來的兩個時代,主要的是從年輕人的個人層面岀發,戲劇性集中於一段三角關係。在第一部分(1967年),游跟廖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好兄弟,同樣生於沙頭角,而盧則是岀生富裕的同學,介入游和廖的關係。第二部分(2019年),主要的感情關係還是保留前一部分的設定,唯廖和盧更為親密如情侶,反而跟游的關係疏離。 


奈何,導演在畫面構圖缺乏視覺觸覺與想法,不少建立角色關係的段落都欠缺牽引觀眾的能力。就以兩場游跟廖乘巴士來回學校的兩個段落為例:劇情講述他們乘車回校,在車廂內景,鏡頭放置的位置面向二人正面,游坐在廖左邊,戲弄忘記帶「雞屎藤」的她。整場戲氣氛應是溫暖、有兩小無猜的感覺,表現二人的熟悉程度,是可以拿對方的政治信仰開玩笑。可是,鏡頭置位讓一支扶手鐵柱不時把兩人身處的空間隔開,甚至跟游表情重疊,畫框讓他們相處顯得有隔膜,有種疏離的意象。這大大跟劇情要描繪的兄弟/似有若無的愛情互相違背,產生衝突。


及後二人乘巴士回家的段落,緊接上一場戲是盧和游展開對英國政權的爭辯,盧遂邀請他和廖參加派對。同樣在巴士內景,第一個鏡頭是游的手部特寫,平靜不動,然後轉移焦距至廖躁動不安的手。我們感受到他們二人在兩程巴士的變化,這次因為盧的角色和政見爭議而岀現暗湧。第二個鏡頭也是面向兩人正面,但前後位置有所改變,游的坐位面前不再有扶手鐵柱,沒有用畫框隔開二人空間。隨著廖因為游稱警察為「黃皮狗」而訓斥他,電影溶接(dissolve)一個近鏡,鏡頭角度和位置不變,只是距離角色更近,二人因盧和政治信仰(毛澤東)展開更多衝突,廖更轉換座位至游的前方。


我相信那支分隔二人空間的扶手鐵柱是導演無意設計的(假如真的有意圖讓處於友好關係的兩人用畫框分隔,那就是導演對電影構圖和戲劇理解的問題了),假設要用視覺加強並表現戲劇層次,巴士回程的段落更應利用車廂內的環境設計(例如扶手)製造兩人內心的隔閡。然而從兩段平衡而渴望營造對比效果的段落觀之(用兩程巴士,盧和政見的介入),趙崇基對畫面視覺的構想是非常簡陋,他的拍法是把鏡頭對準演員,讓他們把劇本對白說完,要畫面產生變化不至於重覆納悶,就選擇將鏡頭拉近主角,如此缺乏電影觸覺的導演技巧,大大影響電影的節奏,而這種刻板處理是充斥整部戲。



舉一堆例子:在盧富家子弟家中的一場派對,整場戲有樂隊伴奏,第一組鏡頭是用彈奏結他、敲打套鼓作引入。然後來一個擺鏡(panning)作為此場景的建立鏡頭(establishing shot),交代主角盧和廖的位置。接下個鏡頭放準在廖身處的環境,走位(blocking)也懶得設計,只讓不同角色在前景後景岀鏡入鏡,演員/臨演的走位移動生硬,場面調度了無生命力。廖跟盧的對話又是用兩個鏡頭拍完,位置不變,一遠一近,是電視台拍法;在火車上,廖和盧談到游角色去向不明、左派份子暴動的社會局勢,又有言情部分,導演對整場文戲的處理是全身鏡(full shot)、medium full shot、中景(medium shot),每個鏡頭基本位置不變,剪接就溶接這三個鏡頭,分鏡單調乏味,毫無視覺想法可言;即使於理應拍攝限制較小的現代部分(2019年),導演的處理也是一脈相承,一樣平面。有一段戲,廖跟盧在車廂爭議要否離開香港,鏡頭反光到連盧的樣子也看不見,不僅畫面毫無美感,也削弱了戲劇力量——兩個年青人對去留香港的態度及關係的破裂。


電影有兩場戲很大問題,是導演不謹慎處理所致的失誤。第一,是陳澤朗飾演的偷渡客潛入游住所的段落。游剛剛回到家中,坐在梳化,面向畫面左方。接下的鏡頭是陳懼怕被游發現,同樣朝住畫面左邊裡看。二人如此的面向相同,在電影語言上創造了極大的衝突,是一個反鏡。隨著游站起用毛筆書寫,攝影機跨越180度線,對剪二人的空間才重新成立。可惜,這場戲的節奏開始已被打亂,基本處理調度是一團糟。第二,是陳和廖被英國警察拘留審問的戲份,很難看。難看在於聲音設計的從缺,畫面裏警察暴力對待角色,我們只看見動作,只聽到演員們大叫痛苦、吼罵,沒有聽到半點跌倒/身體受傷的聲音,整場戲彷似未完成一樣,處理無足夠的說服力。作為觀眾,我會覺得拍得很假。



看到一篇《信報》的趙崇基訪問,導演在城市大學執教創意媒體,引錄他的一句原話「例如戲,要拍好一點。我曾經有學生拍過一齣《刺殺梁振英》,但我說不行啊,你拍得咁渣,給人看到的感覺就是你們只能夠這樣。大家都要叻啲!」。這句話,看來導演要跟自己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