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我快要躺下之先,請妳親吻我。」她的愛,就是為飢餓的他,預備一份豐盛的早餐。情緣由此開始,亦將反覆重演 – 每當他餓,她必在旁。《Phantom Thread 霓裳魅影》是一則浪漫又殘忍的愛情故事,箇中有著彼此忍耐與折磨,時而全然交託,時而針鋒相對。


Staring Contest 相互凝視的遊戲


片中角色間權力關係的暗示,看得見的就有人物眼神交流,以及鏡頭的運動。


早在女主角Alma (Vicky Krieps飾)尚未出現前,Reynolds (Daniel Day-Lewis飾)當下生命最重要的女人為其姊姊Cyril (Lesley Manville飾),甫現身即見畫面正中央的臉部特寫,確立其於家庭/工作中的絕對領導之勢。Reynold 向Cyril剖白夢中常見母親守護,是否可閱讀為Cyril正是逝去母親的形象投射,從而依戀母親的傾向轉移向Cyril,才讓她成為他生命主宰,直至Alma的侵佔? 他的事業也是源自母親,其對待專業的全神貫注,同可代喻為對母親的愛 – 從他身上衣縫留有亡母頭髮可證。這三角結構一直纏繞並貫穿全片。


Reynolds 與Alma 的第一夜 (或側寫著他與任何女人的感情之中),就已有Cyril的存在。當Reynolds 與Alma深情對望,眼內只有對方的一剎,他提出為她量身,本是進一步的親密舉動,那只屬兩個人的私密剎那 (至少Alma以為並享受其中的氛圍),突然有了第三者的進場 – Cyril自然而然就坐下觀看,立時Alma從陶醉的眼神,落入被窺看的不安。衣服並不為Alma而做,而是Reynolds背後未放下,存於陰影的一個她,由Cyril作為視覺上的象徵,由服裝設計這職業作為文本上的象徵 – 所以Alma的衣著品味不為Reynolds重視,而她卻要竭力爭取話語權。


上述是Cyril 走入Alma本來舒適的空間,跟著就到Alma搬進Woodcock家,於是Alma反像成了Reynolds 與Cyril間的第三者。Cyril吃早餐無聲卻泰然自若,Reynolds 眼目在專注工作,對照Alma的格格不入; 然而原來Cyril一發聲,Reynolds倒不作抗議,不甘情願也要對應,甚或有被Cyril震懾的時刻。Cyril看Reynolds是凌駕於他,Reynolds看Alma 既有操控,亦有被她迷倒,同時Cyril又在時刻檢視Alma,架構已定,且看Alma如何回看作招架。


怎樣突破三角僵局? 中段的「婚紗」成為關鍵,這道具同時代表障礙與解答,公主的婚紗既阻礙其關係發展,因為Alma身在工作團隊中,得不到被看/被介紹的待遇,只隱身一角,誘發她要確認自己身份的需要,從而佈局突破二人情感關口 – 這「婚紗」最終促成Alma穿上自己的婚紗。Reynolds夢中先看到穿著婚紗的媽媽,然後Alma與媽媽同場,再看就只剩下Alma,以幻象完成了情人取代媽媽的過程。接著一幕充分利用畫框的闊度,左邊是婚紗,中間是睡著的Alma,右邊是剛清醒的Reynolds。鏡頭徐徐移近主角,隨著他吻著她的腳,畫面逐漸看不見婚紗,衣服作為他們的第三者退出,成全了他們的愛情。


於是Cyril 之於Reynolds的角色完成,Alma至此才正式躍升Reynolds眼中的女主角。桌上的Reynolds依舊不定睛眼前食物與佳人而向外看,卻不再是因工作而冷落愛人的眼神,而是為了忍受婚姻的犠牲。後來Reynolds再想排除Alma在外,跟Cyril單獨傾談,也避免不了Alma在鏡頭的直接介入與衝撃。Reynolds望向Cyril求救,Cyril 遠看察覺到Alma存在,Alma從後看著Reynolds,慢慢步前成為鏡頭焦點,再一次確立其主導之位的更替。


For the Hungry Boy 餓著、渴求的男孩


除了看,還需要聽 – 每場餐桌戲,都在流露 Reynolds 與 Alma 的關係變化,包括場景空間與聲音運用。


在兩人初邂逅、首次同處一鏡的餐廳中,她來到窗前停下,背景是郊外的風光; 他身後則是牆壁,背景為封閉的阻擋。這已定下全片基調,她的到來,於他是打開其封鎖心靈之始; 然縱使他倆有著緣份牽引,她與他的距離正來自郊外與室內之別,即區禁與自由。他與她的位置代表著關係的主次,他坐著作客,她站著服務; 他下指令,她記在心; 她與他並不對等,只是陪伴在側。


到Alma闖入Reynolds的生活,這那一場早餐就從最初的甜蜜,轉為動魄驚心的張力,「只在旁邊」的意味更突出,因他幾乎容不下她發出半點聲音,小心翼翼地控制聲響,為他對她操控一切的形象化。以致Alma要為Reynolds製造驚喜的一場晚餐,就是希望與他對坐,Reynolds 卻大發雷霆形容為「埋伏」(ambush),正動搖了她在旁從屬於他的既定規則,亦是Alma暗指他在把玩的「遊戲」(game)。


因此,他們婚後蜜月的第一場同桌吃飯就饒有意思,是他第一次作出遷就,走出那代表其全然掌權場域的大屋外之世界,與她對著相坐,讓她開懷大吃,放肆聲響標誌著她擺脫其轄制,然而之前是他在上風,現今卻變成她肆意而行,關係還未得到和諧的平衡,是以出現她跑到外邊,他反在等待,主客顛倒易位,於是需要最後一場回到家中的餐桌戲份。


她為照顧他的飢餓需要而服務,重新回到他所感舒適的身旁之位,只求互相親近,不需再求平等對待,只因刻意延長倒杯水聲,不再為個人自由,而已是其地位的宣示。這次亦由她下達指令,他同意跟從。Jonny Greenwood 為電影編製主題樂的四重變奏,儘管不全出現在餐桌角力場,卻能與其表現的四層情緒過渡 (外 -> 內 -> 外 -> 內) 相呼應 – 像第三部結合鼓聲的情感高潮迭起,對照最後只剩弦樂的赤誠坦然。


正如電影在調度攝影技巧、音效配樂、場景美術、演出火花等美學追求的極致,《霓裳魅影》主角之間所身處內外空間的不安、看與被看的侵略與猜度、聽與不聽的滋擾與控制,並一切內心的翻騰與煎熬,最終都只為擺脫昔日的情感陰影,去追尋愛情關係間最完美的平衡,哪管得過程何其病態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