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惡所有人類,以及一切的電郵、電話、訊息、面書,不惜以烈火焚毀一切,重新再來。我的心從活躍跳動的赤紅,到死灰漆黑,只消一瞬間。我所講的,無人願聽; 我所有的,全人掠取。我存在的價值,就是容人前來剝奪的麼? 然後祢 – 那個至高無上的祢,所有人唯祢所獨尊,祢不是應當聽我的呼求嗎? 祢不是應當體察我的需要嗎? 更甚是祢的詩篇不是為我而寫的嗎? 正如我所付出的所有,全都是為了祢,但祢為何說著愛我,卻不斷折磨我,讓我陷進痛苦的深淵? 我快要受不了,壓力快要到頂端了,焦慮累積到要準備爆發了…

是祢拯救了我,是祢再一次給予我希望,是祢賜下了生命的奇蹟。大概一切都要改變,一切都要好起來了,然而這可能是末日前夕的短暫歲月,馬上就要消散,換上一幕又一幕的仇恨與迷信,愈來愈瘋狂,所有事情,所有歷史,都在同一時間同步進襲,推向失控。我的呼吸愈來愈急促,要準備窒息了。跟著,一場漫長的對峙。我望著祢,祢回看我,張力持續不下。緊接著是一場兇殘的謀殺,我的崩潰到了盡頭,我還剩下什麼? 當一切化為灰燼,我唯一所有的,還是只有祢。我願意將生命都交給祢,將心交託給祢,然後呼出最後的一口氣。我的所有都是祢,反之卻不然。


我煩惱、我焦躁、我憤怒,這就是《Mother! 媽媽!》的狀態,放大於銀幕,逼使人去面對、反應。


我將以極度暴烈的姿態寫下這篇文章,斷定我擁有《媽媽!》的全部解釋權,亦自信我最貼近作者拍攝這部電影的意圖。誰又能敢說不呢? 誰可以否定作者的自我、觀眾的自我能夠相通的可能? 我認為我明白Darren Aronofsky,我認為我明白《媽媽!》,你也可以選擇還以蔑視,也可以選擇隔岸嘲笑,甚至可以掩臉不看,離場抗議,但至少不再是麻木被動的旁觀者。當中若有偶然的一個你,可以投入,可以理解,可以認同,可以附和,從而有所回應,或就足夠。



[Spoiler Alert 註: 內文含嚴重劇透]


從創世到滅世的人類史


《媽媽!》擷取聖經文本作為故事基礎,片中唯一場景為大屋,代表我們的世界,Him (Javier Bardem)為聖父 (即上帝),mother (Jennifer Lawrence) 為聖靈 (都是上帝,若三位一體論成立)。你問為何上帝有這麼多個體,我說聖經形容上帝都是用「我們」啦。一開始聖父創造天地,只是口諭,真正當實務去創造的是聖靈,將整間大屋打理得井井有條,直至聖父覺得苦悶,想「照著我們的形像、 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創世記 1:26),阿當 (Ed Harris) 就按門鐘出現了。


阿當卻經常咳嗽,夜半時分更在洗手間嘔吐大作,所謂何事? 第二日早上他妻子的來臨就是答案。聖經記載,上帝在阿當身上取了一條肋骨,把肉合起來了成了夏娃,正是電影中的Michelle Pfeiffer。她的出現,按照聖經情節推演,導致阿當與夏娃偷吃禁果,觸怒上帝,亦即片中 mother 告誡兩位訪客不要進書房,不要碰水晶,夏娃卻不聽勸告,從而打破了寶物,觸怒了Him,觸發mother趕走他們。打破「禁果」之後,mother就看見阿當與夏娃就在房間做愛,隱約呼應他們知道自己赤身露體的經文。


創世記的故事繼續,因著阿當與夏娃的同房,兩位兒子就來到大屋,當然就是該隱與亞伯,成就史上第一宗殺人案,兄弟大打出手,然後兄殺了弟,血沾染了地板,呼應人類在這地受的詛咒,因為「地開了口,從你手裏接受兄弟的血」(創世記 4:11),從此血就離不開這大屋/世界/土地。後來,多了不同種族膚色的訪客來到,意味著聖經所標誌的族譜擴散,「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創世記 6:12),又有人以己意去僭越神的位置,去為大屋髹漆,於是mother作為擔當神的角色,心中憂傷,屢屢勸告人民改正,都不得要領,終於引來水管爆裂,象徵洪水滅世,原有人群一散而空。


跟著到mother懷孕,預示聖子基督的來臨; Him 有了新的靈感,是為新約,畫面拍到大屋外充滿生機。然而,新一輪訪客/人類的到來,更為殘暴,更為墮落,演變到大屋內「田荒涼、地悲哀」(約珥書 1:10) 的景象,「有一隊蝗蟲 〔原文是民〕又強盛、又無數、侵犯我的地」(約珥書 1:6) 不就正像人群蜂擁而至大屋的情節? 一本本預言書的景象在壓縮呈現,還包括各種崇拜偶像、假神的罪行,像民眾拿走屋內物件以作Him代表,像上帝代言人 – 教會/法利賽人 (Kristen Wiig) 安排各種儀式上演,一路直到聖子出生。


當聖父、聖靈、聖子同處一室,三位一體共存之時,就出現了上帝位格的內部掙扎,是否將聖子差遣出去,作為犯罪人類的救贖? 結局當然就是福音書所載,聖子被犠牲,人們紛紛來領聖餐,吃基督的身體,喝基督的鮮血。由始至終Him 都代表上帝慈愛一面,要寬恕人類惡行,mother 卻是烈怒一面,在聖子被殺後,終要上演大滅絕,成就啟示錄的預言。這段重頭戲因著電影以mother為出發點,以致人類是邪惡的一方,上帝寬恕人類的大愛顯得過份縱容,從而毀滅大地這出路顯得更為正當,一反平常人類質疑上帝苛待自己的想法。最後聖父藉著聖靈再創新天新地,會是循環或是新一階段,將成奧秘。



自由閱讀的其他可能


然而mother若不是聖靈,而是蓋亞,是大自然呢? 這就延伸到恩典 (grace) 與自然 (nature) 作為Him 與 mother的對立。那《媽媽!》就變成對人類破壞環境的大控訴,並鋪陳自然界最後的大報復。人口過度澎漲到世界難以再承受,人類亦自以為是地認定自己可以主宰大屋,戰火摧毀大地,人禍惡果蔓延,人們卻不會自己負責,將混亂過後的爛攤子交由mother (自然) 收拾,最終就遭到反噬。


再轉個主體,大屋未必是全個世界,但依然是土地/社會,Him 與mother 代表兩種政治流派,他有包容萬民的能耐,她卻要保住大屋不被侵佔,面對外來人口不斷湧入,是留是趕? 正如前段所言,Him 的大愛本偉大,在文本內換個角度卻變成Him對mother的不仁,妄顧屋內人的需要。電影亦暗藏刀鋒,懷疑Him 只為得到人群崇拜,佔據高地得到光環。Him 與mother的矛盾,到連親生子都好意送給他人,卻換來惡意的廝殺,若是政治表態,這影像無疑極具爭議。


試圖從Darren Aronofsky 舊作脈絡看,《媽媽!》與《Black Swan 黑天鵝》最有可比性,同樣聚焦於被周圍環境壓逼的年輕女人,並其內部精神狀態的大爆炸。兩部電影的焦點,都在於其女主角的心理世界,佔據了九成的畫面。箇中暴力的怒火並沒有浮於表面,卻在皮囊下高溫燃燒,到最後才傾倒、釋放。或許只是出於男人的想像,女人們再痛苦,都仍有溫柔的面相,她們將重擔壓在自己身上,直達犠牲與毀滅才止息。《黑天鵝》對於自身的信心懷疑,忐忑自己並不獨一無二而被取代,到《媽媽!》認清楚自己的主人身份,其付出與貢獻卻不被肯定,還被予取予求、任勞任怨;若然《黑天鵝》有關思覺失調引起幻覺,那《媽媽!》則在寫焦慮症病人的過份恐慌。


從大世界回到小個體,《媽媽!》又可能只是作者Darren Aronofsky 的自況,並作為與前妻Rachel Weisz 關係的回顧? 她曾經在他苦無巧思時,作過他的靈感女神,然而作品成名後,他面向大眾卻遺棄了她,因此唯有寄望下一個女神 (Jennifer Lawrence)的出現,他可以不再重蹈覆轍? 從而有了另一個女孩死亡的開場,另一個女孩起來的結局。那作者將其支持者、代言人、狗仔隊皆寫成片中邪惡角色,又難怪引起強烈情感反彈。


Him 既是藝術家,mother在片中是他的靈感,那他們的結晶品不就是藝術作品嗎? 於是靈感源頭努力保護作品,不被他人搶去,會否就是代表原來的創作源起,經過其他觀眾的洗禮後,再不是作品唯一的解釋? 藝術家卻勇於拿出作品面對觀眾,希望他們會從作品體會到本來靈感 (mother)的亮光,不料觀眾們卻各自衍生自己的閱讀,從而引伸到吃嬰的駭人場面,就正如這篇文章般,是觀眾對一部作品的拆解與消化? 於是作品的面世,代表著原來靈感的枯竭死亡,然後作者擷取其靈魂,再輪迴到下一個靈感,下一部作品?


《媽媽!》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 有一百個你和我,就可以有一百個答案。怒吼的呼聲隨著劇情道盡,可有不同面向,各有特色,各有根據,可以從微觀出發,講個人情感經歷,講潛意識心理病,講藝術創作關係,也可以從宏觀處看,是宗教神話,是環保議題,是政治隱喻。在此不作主觀判斷,只望你我自由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