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斯杜化路蘭好可能是繼史提芬史匹堡後最廣為人知的導演名字,無他,因為他自《兇心人》Memento 之後,基本上每一套執導電影都有相當的影迷追捧,去到他的蝙蝠俠三部曲更成為被捧為經典。其後的《潛行凶間》Inception、《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 等都不用多介紹,相信大部分影迷都早已觀看。有趣的是,路蘭的電影在商業上的成功引起了好一部份影評人的質疑,究竟他是真的一位當代電影大師,抑或只是一個很懂得捉大眾口味的商業片導演?也許我們可在他最新的電影《鄧寇克大行動》之中探討一下。




一如既往,《鄧》跟近幾套路蘭電影一樣,都備受中外廣大媒體及普遍觀眾讚譽。不少人認為這是2017年最佳電影,亦是來屆奧斯卡最佳電影的大熱門。(題外話:路蘭多年來都與獎項無緣,看今年暫時仍未有其他電影跑出,一眾得獎常客亦未有新電影推出,這次《鄧》會否為路蘭帶來最高榮譽?)這部電影最為爭議的地方是它有別於一般劇情片,並沒有把故事集中在兩三個要角身上,而是以多個角色(有在沙灘上等待被救的幾位小兵、駕駛自己船隻拯救士兵們的幾位平民、空戰的機師們等等)交代二戰時一星期之內在Dunkirk這個地方上的撇軍行動期間所發生的經歷。亦即是,這部戲的主題並不是人物,而是整件事情。這個有點像正在上映的許鞍華導演電影《明月幾時有》,即使《明》是有所謂三大主角(周迅、霍健華、彭于晏),但實質是透過無數個人物(不論是佔戲多或少)在描繪當時整個香港日佔時期的氛圍。路蘭在《鄧》片也有這樣的取態,希望以多個角色去讓觀眾感受當時在Dunkirk海灘、在大海上、在空中等四面楚歌的那種燃眉之急多於個人心理上的慌亂(所以,配樂上Hans Zimmer亦是不斷營造倒數計時的節拍),所以有評論認為Dunkirk中的角色並沒有角色背景、沒有很多角色發展,甚至他們的心理描寫也欠奉,我反而認為在這套戲裏面是沒有問題的。上回寫《明月幾時有》我用上「眾生相」一詞,我認為這個詞語形容此片亦為恰當。


值得一談的是,即使我們對角色所得的資訊很少(我們連他們的名字是甚麼也不知道),而且他們從外觀上難以辨認(尤其是他們的樣貌都給沙灘上的污漬、血漬、海上的油污等等遮蓋著),但我們對這班角色仍是非常深刻,對他們的性格也有深的印象,譬如是「由頭帶到尾」的英國小兵、勇者無懼的機師、在海上被救起心神不穩的將士等等。相對他的前作Inception 《潛行凶空》,那隊盜夢小隊每個角色的人物性格都是含糊不清,Ellen Page、Tom Hardy、JGL 等飾演的全部只是有外表有「功能」而無靈魂的配角,今趟路蘭在角色描寫上算是有進步了。




電影除了角色都變得「渺小」之外,對白亦因而變少。路蘭說他在拍攝之時重看了多部默片以作參考,當中包括不少經典,如Intolerance 、Sunrise 、Wings等。(題外話,其實就以上幾部默片近年在香港不同的電影節活動都有放映過,而且放的是收復版,值得一看。)不知是否因為有這個報導刊出,不少人談及《鄧》時都說它像一齣默片,我不知道一窩蜂說《鄧》像默片的朋友有否看默片的習慣,但我認為,其實《鄧》除了是少對白之外,並沒有多少默片的影子。默片時代因為科技問題,固之然都是沒有對白只有配樂,但這只是默片「先天性」的特質。默片還有很多特點,例如他們如何在技術上的限制底下(不只是聲音,還有更重要的是當時未有靈活自如的攝影機)來說故事。在《鄧》裏,無論是運鏡構圖、或是剪接上,都實在看不到有哪些明顯或不明顯對默片的參考,水平只是一般,更遑論承先啟後吧。


其中一樣我認為《鄧》最不像默片的,是配樂上的運用。默片因為本身是沒有聲音的,所以一般在放映時都會配上音樂,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一環。當年的默片配樂很多都失傳了,又或是其他原因,現在收復後的默片不時都會再找音樂家重新配樂,這些配樂與畫面非常配合,多數能達致相輔相承之效。可是這次Hans Zimmer配的音樂,獨立聽也許會覺得非常強勁,但放於電影之中並不全部合拍,與我們在看默片時常常感受到的那種聲畫和諧之厲害有很大差異。Hans Zimmer的配樂基本上就是緊湊,無論是哪一刻都帶給你Last Minute Rescue的壓迫感,可是電影卻沒可能每個畫面每個鏡頭也呈現著這樣的張力,細心看的話就感受到聲畫不協調。譬如說,有一場戲是老船長準備駛船出海,明明畫面上想是表達的是「壯志」多於「緊湊」的感覺,但配樂仍是不停的「滴答滴答」,好像船上有計時炸彈準備要爆炸一樣。這樣不顧故事,只顧整體感覺來配樂,雖然在某些場面上很發揮到音樂的威力,可是並不能把音樂百份百地配於電影畫面和故事上,只是感到很疲勞。




而令人更加疲勞的是,《鄧》也是採用了路蘭最喜歡的非線性敍事,只是這次的運用好弔詭。電影裏的敍事線分了海、陸、空三方進行,本是頗有意思的劃分,但是當電影要把時間「抹去」,就浪費了它的海(一日)、陸(一星期)、空(一小時)時間設定。因為時間在電影故事結構裏都給打亂了,哪管寫明了三線的敍事不以同一個時間單位去量度,觀眾實質對時間的感知是變得模糊,並且把時間可為故事帶來的無形的壓迫力淡化了,一星期在戰場上滯留的恐懼、一日船隻航行的漫長、戰機僅餘幾十分鐘油缸的迫切性等等以時間帶動的感受,統統都因為非線性敍事而遭省卻了。那麼,為何路蘭還要以非線性敍事寫這套電影?原因很明顯,就是掩蓋《鄧》故事根本上的缺點。若非靠非線性敍事使觀眾多花心神思考、需要自行去整理好故事時空的話,觀眾就更容易發現到《鄧》片毫無故事起伏,只有不停重複的情節(離開、折返;再離開、再折返)。若我們再次觀看《鄧》,看兩遍、看三遍,不用再在觀影時花神處理時序,就會更感受到電影故事蒼白得緊要。換句話說,今次的非線性敍事結構極其量只係一個遮瑕工具,而非一個會另電影畫龍點睛的技巧。即使我認為《鄧寇克大行動》當中,基斯杜化路蘭在描寫人物之上是有進步,但是整體而言還是要靠不同的方法(包括配樂、結構、高畫質攝影)來包裝及遮掩電影本身的不足,雖是「聰明」之舉,但仍難與「神作」二字掛鉤吧,而路蘭本人,我還是傾向於放他在「懂得捉大眾口味的成功商業片導演」一欄,多於是真正的一位當代電影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