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度的炎夏晚上,汗珠沿著我的背一直流著,歇息在我的橫間Tee上。

剛離開人多到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的商場,我走在沒有什麼街燈的街道上,向著熟悉的方向走去。

離開地鐵站,從其中一個出口步出,我抬起頭,看見了他。


他瘦小的身材,坐在紅色的塑膠椅子上,眼晴彷彿已經差不多要看不見了,就這樣,微笑著。

他佇立在電話亭旁邊,在手推車上裝著一盞紅色的小燈,照亮著他的每一個作品。


每一個屬於藝術家的作品。


他,和電話亭,兩樣已經差不多要被世人遺忘的瑰寶,

就在這個炎熱的大家都要發脾氣的晚上,靜靜的停泊在那裡。

從遠處望到他,本來在刷著手機的手,停了下來。

路人都低下頭,以過快的腳步走過他的身邊。

無論有多少人,錯過他,遺忘他,他還是笑著坐在那裡。

他讓我想起,小時候,那個推著手推車,在我家樓下賣糖蔥餅的伯伯。


在那個我還是穿著校服的年代。


無論在學校內,我受了多少委屈,被同學欺負過多少次,感到如何孤單,

當地鐵到達我家的樓下,從那個出口走出來,我總是看見他的笑臉。

然後,我會走過去,用五元幫他買一塊糖蔥餅。

每次他都會說,放學囉,我夾一塊大的給你,多加一點糖蔥給你。

後來回想,我大概,買的不只是一塊糖蔥餅,而是一份溫暖。

一份我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的溫暖。


隨著我長大了,糖蔥餅伯伯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不在。

我曾經騙過自己,也許是他享福了,他的兒女把他接走,不再需要他這麼辛苦了。

到無法再欺騙自己的時候,我誠實跟自己說,我想,他是到了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面前的這個伯伯,身影跟糖蔥餅伯伯重疊起來。

樣貌不一樣,感覺卻很相似。


我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看見一盒盒的龍鬚糖,整齊地放在盒子內。

屬於香港的一份傳統。


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討厭傳統。

總是想要創新,總是想要變不一樣。

到了某一天,我們又會懷念起傳統的美好。

我拿出了一張紙幣,遞給了他。他用他僅餘的視線瞄到我,臉上的笑容綻放得更漂亮。

謝謝你喔,來,我選一盒特別美的給你,他說。


像他這樣的年紀,星期六的晚上,為什麼不能好好的跟孫兒吃個晚飯,然後坐在客廳裡,

看著那無聊的電視節目,一邊大笑一邊喝著那女兒剛為他泡好的紅茶,計劃著下個月的旅程要到那裡去。

可是,在我面前的他,卻只能用手抹走那從頭髮滴下來的汗水。

他拿起了兩盒,細看著裡面的龍鬚糖,然後把其中一盒放進白色的塑膠袋裡。

最平凡,最廉價的白色塑膠袋。

我接過他手上的塑膠袋,伯伯,辛苦你了,我說。

不辛苦啊,不辛苦啊,他還是笑得那樣燦爛,望著一個不明的方向說著。


然後,他又再等待著下一個客人。

轉身過去,我好想哭。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無法控制的,

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

我突然好想家。